当我们在讨论有关“人体”和“艺术呈现”的时候,一定会将视线回溯到千年之前的文献古迹之中:古希腊雕塑对于肌肉与男性裸体的重视,大抵源于奥林匹克运动会对于健美、壮硕的男子形象的崇拜,同时也强调了符合艺术创作的性质,诸如,表现出神性、永恒与拟真等等。对于男性的刻板印象,也是基于宗教传说中,一个理想化的“模板”:年轻的肉身、饱满的形态、永恒的微笑,让人仰止,宛若神祇。

终于,疯子与天才一线之隔的尼采出现了,把古希腊文明解构分为两个派系:一个是以太阳神阿波罗(Apollonian)为代表的,带有优雅冷静和对自然外表美观的重视;另一个派系是以酒神狄俄尼索斯(Dionysian)为代表的,富有说教意义、非理性以及无人性的装饰美感......终于,有关男性形体的叙述与表达,有了更多“人性”的温度、视角与思维在其中,我们创作艺术品,不再是歌咏典籍中那些莫须有的“造物主”,而是好奇地观望着世界,由思维和存在的关系,思考着自己与世界的关系,从而找到个体在这浩瀚虚无之中存在的意义。

沿着人类文艺复兴之后的足迹,来自法国的画家Florent Benoit,以水粉画和数字时代的社交媒体为媒介,与这个世界当下的文明,在持续地同频和共振,执起画笔,继续涂抹着有关于“男体”存续于当下的意义。

艺术家Florent Benoit

摄影 ? Alexis Robardet / The Opium Queen

从建筑到绘画

出生在南法小城图卢兹市郊的Benoit,说起自幼与艺术的关联,可能就是这座在世纪伊始便是光荣罗马帝国版图的一部分的城市,如今现存着大量古罗马建筑的遗迹风貌,以及多家当代艺术博物馆与艺术中心,甚至欧洲最古老也是最受欢迎的摄影陈列馆就在此地。横跨两千年的古今文明,一同构成了这个在法国如今生机勃勃的艺术小城。虽然在Benoit的口中,这里的鹅肝橄榄球和飞机制造中心可能更为出名,但是自幼在城市街巷与展览馆的耳濡目染之下,他对艺术的兴趣,即是从这些生活点滴的观察之间,日渐积累起来了。

然而艺术总是需要触类旁通,比如文艺复兴时期的“画圣”拉斐尔,或是近一些的,当代建筑大师勒·柯布西耶,既是画家,也是建筑师。在艺术的起跑线上,Benoit以一名建筑院校学生的身份,开始了他的征途——即便觉得自己和这个行业八字不合,并心心念念他的绘画创作事业,私下也从未间断过笔绘。就这样,临幸于幸运女神堤喀的双翼之下,这匹千里马,终于遇到了他的伯乐——知名美国具象主义画家Mark Beard。

长居于纽约的Beard以其绘画、雕塑和舞台设计闻名,他的创作中杂糅了多种艺术门派,包括印象派德国表现主义新艺术风格,以探索创作的多样性,其作品目前被收藏于包括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在内的多家美术馆中。Beard的个人风格代表作品,即是描绘各种工作场景之中,充满浓烈男性荷尔蒙的劳工形象。在一次巴黎的个人巡展中,Beard对负责场地构图建模的Benoit表示出极大的兴趣,尤其还有Benoit的画作。之后,以导师的身份,Beard多次邀请Benoit来到纽约,在前者的工作室中,Benoit第一次学会用铅笔去勾勒人体。从那一刻开始,“建筑行业从业者”Benoit 摇身一变,成为了他梦寐以求的“画家”Benoit。

翻看这位画家的社交媒体,各种姿态的男性胴体,以肉粉、橙红色的水彩颜料,寥寥数笔,便勾勒出了肌肉线条的各种姿态,即便有些人像的五官模糊,依然能从生动的肢体语言中,感受到模特与画家想传达的某种情绪,抑或是个人状态。而Benoit也坦言直说,水彩简直是个“错误”,当初的选择让他“头疼”。略带偏执与控制欲的他,在起初的铅笔创作阶段,总是纠结于线条和画面是否足够完美确凿,便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涂抹、重画,仿佛陷入了某种无效的死循环。这种建筑设计的思维逻辑,显然无法与画家的身份自洽。而在他遇到水彩之后,这种颜料的魔力终于让他把“对错”与“准确”放在一边,开始做一个画家应该做的事情——创作,把目光放在画板之外、放在模特身上,而不再计较画作的本身。

各种姿态的男性胴体,

以肉粉、橙红色的水彩颜料,寥寥数笔,

便勾勒出了肌肉线条的各种姿态,

即便有些人像的五官模糊,

依然能从生动的肢体语言中,

感受到模特与画家想传达的某种情绪,

抑或是个人状态。

此刻,他终于有了些许画家的模样。

从单色到多彩

从铅笔的单色黑白,到水彩的多元世界,即便身在巴黎,Benoit也并未忘却故土。建立于加龙河冲积平原之上的图卢兹,自中世纪以来便用红色泥土烧制砖石盖房,持续至今。夕阳西下,光影交织,城郭、教堂都浸染在一片瑰红色的氛围中,图卢兹,比巴黎更法国的存在,还有一个浪漫的名字——玫瑰之城(Lavillerose)。所以,Benoit选择这种水粉色彩,几乎是太理所应当的结论——是肉欲,是乡愁,皆为本能。当然,“粉红”也是乐观的,或者,它就是几种简单的颜料色彩的浓淡调和,并没有画家本人的切实表达。

弗洛伦特把实际想要传递的,通过一尊又一尊,如同当初上古文明之中的男性胴体,一一叙述了出来。

或许是个人喜好,抑或是师从Beard,从男体来入门画作,可能也是很多美术生的入门功课之一。而在当下这种意识形态过剩的男权社会之下,男性裸体似乎成为了一种“冒犯”。Benoit意识到了这种偏差,在他眼中,能够在画家面前直白的袒露身体,是一种勇敢的行为——无论男女,这是对本我的尊重。而画家眼中,“裸体”与“欲念”可能确实就是一线之隔。正如希腊罗马时期的塑像,当艺术发展到成熟之时,带入了人性的光辉,便有了皮肤的皱褶,有了肌肉线条的伸展与松弛——创作过程是物理的,画家仅仅是一种在场和见证,他却需要肩负起传递与观者的情绪纽带。

Benoit意识到了这种偏差,在他眼中,

能够在画家面前直白的袒露身体,

是一种勇敢的行为——无论男女,

这是对本我的尊重。

Benoit笔下的模特,皆为真人。有认识的朋友,也有在社交媒体上,按图索骥,最后自己找上门来的。在作画之前,他会——和这些模特们聊天,聊到有关他们最为真挚与隐私的那个部分。最终,防线与衣服——被剥离,画家与模特最终坦诚相见。在Benoit作画时,有些模特脚麻到摔倒,有些模特甚至睡着,当大家最终在画稿上看到自己的时候,都会很惊喜地问:“这是你眼中的我吗?”每个人到最后都是充满着自信与自尊,这便是艺术穿透了平面,更深入肌肤,直达灵魂层面,带来的人与人的同频交流的绝版体验。

作为画家,源于生活的各种体验,给Benoit带来了多种创作灵感。他会在画作中描绘充满BDSM气息的皮革,像是当年的Tom of Finland,这种黑色的隐喻和柔软的水彩形成鲜明对比,像是某种情欲骚动的旁白;他也会在瓷盘的表面上用油漆作画,更为黏稠、干燥与厚实,也为他打开另外一扇创收致富的门路。此外,Benoit也时常替换“主谓”身份,体验“模特”的斜杠人生:七年前结缘摄影师Nicolas Le Moal,以模特的身份参与到一些刊物和艺术家的拍摄项目中,让他重新审视姿态、构图与人物本身的关系;亦是经由社交媒体,他与巴黎新晋设计师Louis-Gabriel Nouchi相识,从网友升级为“咖友”。在设计师个人品牌LGN LouisGabriel Nouchi 2022秋冬在东京宫的发布秀场上,Benoit也有幸以模特身份参与这场盛事,在秀场上的几分钟成就了他口中的“个人年度高光时刻”,他的事后感言就是,“很疯狂的体验,很短暂,很兴奋,没有给朋友丢人”。

在巴黎的第11个年头,Benoit即将迎来他的35岁生日。他正在筹划着,假以时日,制作一个胶囊系列的产品,或者另辟油画风格,并最终能举行一次个展。而眼下,他的画作在艺术品拍卖收藏平台上正带给他源源不断的收益,每日的生活,也依然如初一般,在家、工作室、健身房之间有机的往复循环。

这个城市足够大,承载着他诸多天马行空的梦想。正如英国艺术史学家Ernst Gombrich爵士在名著《艺术的故事》中所记述的:“希腊化艺术喜欢这样狂暴强烈的作品:它想动人,而它也的确动人。”像Benoit这般的后辈艺术家也正在这样创作着:消解了画家与模特之间,凝视与被凝视的不平等身份,以最为简单的笔触,去描绘一个又一个,常如自己的、普通人的故事。

像Benoit这般的后辈艺术家也正在这样创作着:消解了画家与模特之间,凝视与被凝视的不平等身份,以最为简单的笔触,去描绘一个又一个,常如自己的、普通人的故事。

采访、撰文 Flea Zhang

编辑 Mark Liu

图片由受访者提供